极目新闻记者 唐佳燕
一场大火，让7座维修中的居民楼只剩下漆黑的空架子。来到香港大埔宏福苑的人们，无不抬头长久地凝视着黑洞洞的窗口。他们有的是火灾的幸存者，有的是义工、悼念者和救援人员。人们试图从窗口中寻找到一个奇迹，或帮亡者找到一个名字，找到一个为何至此的原因。
12月4日，香港特区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，特区政府成立的“大埔宏福苑援助基金”已收到外界捐款28亿港币，连同特区政府投入的3亿港元启动资金，将用于协助受灾居民重建家园。
据官方12月3日公布的最新消息，香港大埔宏福苑大火已造成159人遇难，其中有37岁的消防员何伟豪。目前，仍有31人失联。官方调查结果尚未有最终定论，舆论的焦点指向堵住窗户的发泡胶、围住8栋楼的棚网。大楼内的影像被披露——从墙壁到地上，到处都是黏稠的漆黑。
火灾之后，大楼前摆起悼念的花海，悼念的队伍一度绵延至大埔河边两三公里。
几乎在火灾发生的同一时间，市民们迅速开始组织互助。他们筑起一道安全网，试图拖住每个随着火苗而下坠的人。有人及时写出呼救的线上程序，有人迅速成立群组调运车辆、物资，有人在现场把物资整理发放给灾民，还有人帮忙抢救火灾中的每一只动物。
灾后，政府和民间力量合作解决住房、资金、心理等问题，构建了高度成熟的灾后互助系统。有人在线下陪伴遇难者家属，有人默默关注遇难者家属、寻亲家属、幸存者吐露心声的帖子，给他们寄去被大火烧毁的玩偶。“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陪伴。”
七楼连烧
11月26日，发生火灾当天，刘女士正在最先起火的宏昌阁里，邻居跟她说起火了，她迅速往楼梯跑，当时楼道里只有烟。从十几层楼跑下来，才几分钟的时间，火苗蹿了上来，她眼睁睁看着居住的整栋大楼，被火苗吞噬。
火势蔓延的速度太快，人们措手不及。
年轻的罗先生住在随后起火的宏泰阁里，这也是火灾后受损最严重的大楼之一。他和家人侥幸逃了出来。他说：“火势基本上是从楼下冲到楼顶，就10—15分钟的事。”
罗先生认为，从现场看，问题出在防护网上。“有风吹过，旁边（宏昌阁）火星溅到了隔壁楼，但其实火势很轻微，只是烧着了防护网，结果导致隔壁楼也跟着烧起来了，到了晚上火势就变得很大。”
“窗户都被发泡胶封死了，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”，一名年轻人告诉极目新闻，起火的时间是11月26日下午3时左右，这个时间老人家一般都在睡午觉，或者在看电视，可能听不到外面的动静。因为大维修，宏福苑的每扇窗户都被发泡胶封着。据工程公司表示，这是为了防止施工时撞碎玻璃。
“我太太临走前把8个单元的门都拍遍了，叫大家撤离，但没人回应，管理处也没回应，我隔壁那户，妈妈和小女儿到现在还没找到，我对不起大家。”他带着哭声说。
还有居民表示，事发时确实有闻到异味，但一开始并没有当作一回事，因为施工时经常闻到化学品的刺鼻味，很多居民没有意识到火灾来临。
另一名老人告诉记者，自己1983年就住进来了，看着儿女出生、结婚，后来儿女都搬出去了，就剩下他还住在这里。“我们都很心痛，是啊，我们每天看着自己住了这么久的家变成这样，心里都不好受。”
11月29日，香港保安局局长邓炳强表示，初步调查相信宏福苑低层棚网首先起火，因发泡胶板燃烧令火势快速蔓延至其他楼层，同时令玻璃爆破，火势蔓延到室内，导致大面积起火，加上高温令竹棚及棚网燃烧，烧断的竹节坠落令其他楼层起火，短时间波及相邻6栋楼宇。
12月1日，香港特区政府的最新调查结果显示，该屋苑维修工程中使用的部分棚网未达阻燃标准，负责人涉嫌故意将合格与不合格棚网混合使用，以“鱼目混珠”的方式通过政府部门的检测。12名人士被拘捕，包括工程顾问﹑承建商及搭棚的判头（承包商）。
选了最贵的方案
广福邨附近房屋林立，居民大约有上万人，有不少小区是公屋（经济适用房），宏福苑属于居屋（政府提供一定福利的私人房屋，价格相对公屋贵，但比市面上的商品房便宜）。宏福苑于1983年建成，8座楼房共1984户。2016年，宏福苑收到政府下发的“验楼令”。
2012年开始，政府规定，楼龄超过30年的私人楼宇必须进行强制验楼。
收到验楼令之后，业主投票成立的业主立案法团（简称“法团”）负责检验及维修项目，可自行委任顾问公司、承建商。但法团的决议，必须通过业主投票决定：超过20万港元的维修工程必须公开招标。通过后，每名业主将根据大会通过的预算平摊费用。
据星岛日报报道，2019年，法团委托鸿毅建筑师公司，验出大楼存在多处结构、外墙有问题，要求进行大维修。2023年，由法团招标承建商，宏业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以B级评分，在五家公司中脱颖而出，以1.52亿元价格中标，但居民投票选择装修方案时，工程造价上涨了将近一倍——高达3.3亿元。法团要求每户一年之内支付16万元-18万元工程费用，一度引发居民不满，投诉至相关部门。
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最后偏偏选了个最贵的方案。而且现在看，维修质量真的比较差。”居民罗先生说，自己是贷款购买的二手房，他虽然没有参与法团，但有权参与法团大会。当时有顾问、法团的人在场，讨论应该选择什么方案。
罗先生称，旧楼维修所有业主都能拿到政府资助，但65岁以上的长者会拿到更多。而维修费用变低，老人家的津贴也会变少，相当于无论维修总费用多少，对于老人而言，最终都是自己出几万块钱。
罗先生说，自己当时也看不懂具体的工程，只选择了最便宜的方案，而业主团原本就是老年人多，在不了解工程状况的情况下，老年人希望房子维修好留给下一代居住，因此他们会选择最贵的方案。
极目新闻获取的一份2024年1月业主大会会议记录显示，超过80%的居民投票选择外墙粉刷方案为方案三（最贵的方案）。
两名老年居民也觉得这一方案“贵得离谱”：“（宏业）这家公司也不是我们业主投票通过的，完全是他们（法团）自己说了算。”他还表示3.3亿元的价格太高，“这家公司的背景，资料根本不向我们公开，其实这家公司的口碑本来就不太好。”
但无论如何，维修工程已经开始了，即使有居民表示曾报警反对，也没法阻止。居民回忆，几乎是维修开始时，窗户就都被安上了发泡胶，窗内一片漆黑。而由于房屋老旧，也并未安装喷淋系统和烟感装置。
7月，台风桦加沙袭港，破坏了原本安装在棚架上的防护网。据廉署指控，“有涉案人士在一间本地供应商分批购买防护网以作更换”。涉案人士以每卷54港元的价格，买了2300卷（约75000平方米）未达到阻燃标准的防护网。涉案人士将这批防护网“替换了损毁的地方”。
10月底，中环华懋大厦发生涉及棚架防护网的大火。廉署指控，涉案人士因担心被抽查检验，又在同一家供应商，以每卷100元价格购买了155卷（约3700平方米）合乎阻燃标准的合格棚网。他们再将合格棚网用于每栋大厦的棚脚（棚架底部），并成功地在测试中获得合格结果。
悼念花海
11月29日上午8时整，香港特区政府行政长官李家超率领官员集体默哀三分钟，沉痛哀悼在火灾中不幸罹难的人士，并宣布在全港18个区设立民众吊唁处。
听闻政府设置公开悼念场所，阿卓也从深圳过关后前往宏福苑。在前往大浦的地铁上，她已发现地铁上有很多人身穿黑色的衣服，怀里捧着黄色和白色的菊花。
悼念的队伍安静、沉默、有序，从悼念点一直蔓延到静静流动的大埔河旁边。有人前来献花，写上一个大大的字：“痛”，落款是“香港人”。
烧焦的黑色宏福苑门前已经筑起一片花海，每一个来到现场悼念的市民都自发在便利贴上写下自己的留言，贴在附近的路柱上。
有人写“师妹安息”，有人写“愿宏福苑逝者一路走好”，有人纪念逝去的小朋友，现场的路柱上陆续挂上很多玩偶，还有一张卡片上写着对逝去宠物的思念。
有人在线上制作悼念网站；大三的传播系学生小林和同学来到现场派发“黑丝带”；刘先生带着和5岁女儿合作的花画前来悼念。他们画了两幅画，内容是宏福苑大火消防员冲进火场救人。发生火灾之后，他就总是失眠，睡不着，只好来当义工，或是做点什么；陈先生和太太坐了一个小时的车程，从元朗来到大浦，他们感到愤怒：“他们怎么可以把这个工程弄得这样？他们的贪心令无辜的市民受难。”
做点事反而安心
火灾发生当晚，女孩小吴在大埔地铁站附近。一出地铁，她就闻到巨大的烧焦味，空气中飘浮着烟尘，灾民住进庇护中心，一整晚，庇护中心都很安静，能听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。
火灾发生的同一时间，居民开始互助。一个民间制作的网站在社群中迅速传播：“宏福苑报平安”系统。通过该系统，居民都能够上报8栋楼各房间的灾民是否需要求救（红色）还是平安（绿色），精确到房间号和楼层，方便消防工作人员救人。据港媒报道，该系统是一名程序员自发制作。
小吴加入了一个线上群组，群组内陆续涌入八百多人，开始捐赠物资并调配人手。当地在火灾地点附近迅速组成多个临时庇护中心，义工组织了车辆，紧急开始调配和运输物资。群组消息显示，晚上10点，每个庇护中心招募的义工都已满员——有的庇护中心已经达到400多名义工。帮忙的车辆集结，大埔附近的立交桥车辆已开始拥堵。水、毛毯、地垫、饭、插线板、成人纸尿片、卫生巾、棉被等都被运往宏福苑。群里不停弹出新消息：“盒饭要不要？小朋友的衣服要不要？”
第二天中午，不少庇护所的物资已经充足，停止接收物资。
刘女士住在距宏福苑附近不到五百米的一栋公屋里，起火当天，她坐在家里看到巨大的火势没有熄灭，一直抱着儿子流泪“好担心好焦虑好害怕”，她是单亲母亲，一年前和前夫离婚，经济状况不太好，才申请了政府的公屋，搬进了这里。9岁的儿子一直在安慰妈妈，陪着母亲一起做义工——他也有同学在大火中失联。
多位义工向记者表示，与其坐在家中焦虑、流泪，不如到现场帮忙，确认自己能做点什么的感觉，“反而能安心”。
火灾发生之后，一张消防员将动物们从火场中救出的照片广受称赞。香港爱护动物协会专门在广福邨设置了认领区域，供主人认领爱宠。据爱护动物协会在社交平台公布，由11月27日至11月30日，获救幸存动物有209只，有63只动物不幸身亡。
“我能做的只有陪伴”
“486……我打了486个电话……”11月30日，一名此前住在宏福苑的奶奶坐在宏福苑大树下哭泣。周围的人默默听着，不时拍拍她的身体。
从火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，并未感到幸运。
“我的朋友出门买黄金，回到小区，就看到房子着火了，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过去，所有东西都没有了。”刘先生的朋友住在另一栋楼里，发生火灾时，他的母亲和弟弟没能跑下来。朋友已经75岁，太太两年多前去世了，直到现在，朋友的母亲还没找到，前几天听说找到了弟弟的遗体，让朋友去辨认，他摇头不愿意承认。
朋友被安置在广福邨附近的酒店。这几天，因为担心朋友出事，刘先生经常去看望他。一开始，他以为朋友精神状态还行，能正常吃饭聊天，表面上看起来没事。“但前几天他突然跟我说，实在是撑不下去了，接二连三遭遇这些事。”
宏福苑的大火已被熄灭，政府开放了部分大楼让居民上去收拾东西。“那场景也可想而知——一片废墟，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收拾，只能把东西都当没用的扔掉。而且还需要人手帮忙，我不知道有没有义工能帮他，但我也有心理准备，他可能不需要。”刘先生说。
“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？叫别人坚强、没事，这种安慰的话我说不出口”，刘先生知道，朋友平时生活中不需要别人帮忙，总是看起来很坚强，但每天都在不停地接电话、打电话，虽然什么也干不成，却感觉到朋友的疲惫，“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，我们作为朋友，也只能陪着”。
离开的人被悼念，留下的人需要独自面对生活。摆在他们面前的有很多难题：包括住在哪里、没有钱，还有可能暂时没有暴露的心理问题。
“撑了5天了，看着好多人失去家人的撕心裂肺，我真的好难受——连一个能让我放肆大哭的小房间都没了，心爱的公仔全跟着陪葬，最后一点心灵慰藉也被夺走，我到底还能怎么撑下去……”
社交媒体上，一名幸存者发布帖文，引起了超过1000名网友的关注，人们给她寄来迪士尼玩偶玲娜贝尔，玩偶塞满了整个大箱子，她感激地发文：“香港人真的痴线得可爱……海量的留言、私信温暖了每一个瞬间，更让我惊喜的是，来自香港各处的好心人们，用一只只玲娜贝尔，为我筑起了一座充满爱的城堡。它们凝望着我，仿佛在说你不再孤单。”
互助系统
“有的灾民一直找不到家人，就守在现场等待消息，不肯离开。”李女士是现场一家提供救灾服务民间组织安置组的负责人，组织原本是为残障人士服务，灾后第一天就来到了现场并组成了临时班子。
“有一些人聊着聊着就情绪崩溃了，比如问起你是不是在这里居住，他们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。”李女士注意到，附近有一群街坊，每周都会在楼下一起打太极，大概四十人，现在只剩下十五人了，他们因为失去朋友而难过。
她告诉记者，物质方面，政府已提供很多资助渠道，比如公积金、慈济会、博爱医院、东华三院、家福会等，灾民申请获批后就能领取资助金。现场还有很多街坊热心捐赠，不断有物资送过来，能基本满足需求。
政府招募了20名临床心理学家，提供线上辅导，李女士所在的机构核心任务是提供驻场互助，让路过的人也能过来聊一聊。机构有临床心理学家驻场，为有需要的灾民提供服务：有的人需要申请津贴、有的人情绪低落需要安抚，现场会处理轻度的情绪问题，而涉及生死等重大情绪问题，往往会进一步交由临床心理学家和入户社工长期跟踪介入。
但这种心理问题可能暂时不太被注意到。“灾后，很多人会想先处理好生活上的实际问题，比如安置家人、解决住房和日常生活开销这些具体的事，等这些实际的问题解决了，才会想到要处理自己的心理状态。”
李女士还提到，居民进入过渡性房屋后，和其他受灾居民住在一起，大家互相交流、互相支持，这种互助模式可能更能帮到他们。“有积极乐观的人，也有情绪低落的人，大家互相鼓励、互相帮忙，这种互助的力量是很有效的。”
政府也在为宏福苑居民提供过渡性住所。据了解，仍有约40位宏福苑居民在屋苑附近的临时庇护中心留宿，不愿意离开。另外大约有1500位居民正入住当局安排的酒店或过渡性房屋。
政府规定，申请政府资助，需要通过社工协助办理，“一户一社工”政策落实后，社工也会主动联系他们，帮助他们领取资助。在这个过程中，社工和居民会逐渐建立感情，信任度也会提升。社工系政府统一招募、由不同机构选派的专业人员。
12月1日，警务处新界北总区指挥官林敏娴在记者会上哽咽着说，要感谢不同部门的前线人员，尤其是灾害遇难者辨认组的同事，他们需要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之下，长时间保持高度的集中注意力，去仔细地看遗体，其实都是只有一个目的，就是希望尽量可以寻回遗体，又或是能够辨认到他们的物品。“令到他们取回一个名字，能够让家人跟他们做一个最后的道别。”
12月4日，香港特区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，特区政府成立的“大埔宏福苑援助基金”已收到外界捐款28亿港币，连同特区政府投入的3亿港元启动资金，将用于协助受灾居民重建家园。
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火灾，宏福苑居民的日子本应宁静、悠长又惬意。
12年前，加菲曾经居住在宏志阁。从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海港。楼下不远处是广福邨街市，离港铁、公交步行不到两公里。早上，老人家在茶楼读报、喝茶、吃点心，年轻人则去茶餐厅吃一份醒神早餐，开始一天的打拼。大埔河静静流动，晚上人们在此散步，骑车，跑步，这里还离香港中文大学很近，由于租金相对便宜，不少学生在此居住。
如今回忆起来，加菲诉后，那些面孔个个真切生动。“我真心希望在广福邨的他们，一切都好好的，每个人都好好的，睡得安稳，蒙上天的垂怜与祝福。”
（邓宝盈、暨雯珊、吴凯文、张蔚婷、周敏萱、郝莹、幸子对本文亦有帮助）
（来源：极目新闻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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